文/宝贝禾
1
我大约是疯了,才会想起走访一个诗人。
这位诗人住在威尼斯,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。我敲门进入后,她正襟危坐的坐在桌旁,桌上已经为我倒好茶水,我有些尬尴“很抱歉,打扰您。”
“没有关系,我很高兴在我即将忘记过去以前,有人来听我说说以前的事,你知道我太老了,一百二十岁了,随时可能忘掉一切。”
我生硬的坐在桌旁,仪式性的发问:“那么,您为什么喜欢诗歌?”
“哦,这该死的问题让我想到死亡。这对一个一百二十岁的老人来说近乎凌迟。”
“对不起”我尴尬的咳了一声。
“没什么,我一生的绝大部分时光都在回答这些假模假式的问题。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诗歌,然而从喜欢诗歌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已经老了。写诗的时候,我年龄不固定,有时候四五岁,有时候几百岁,有时候于天地同岁。”
“这真是很有趣”我信口说道。
她眼睛直视我,我有些难受,歪头避开她的视线,手抵在嘴上假装咳嗽,然后滑稽的说:“诗人总是这样让人难以理解。”
她大声嘲讽:“记者先生,人类是可笑的。人类连自己都不理解,却总想去理解别人。”
我索性破罐破摔:“人类就是这样,从天地初开到现在没有一点长劲。”
她仍旧看着我,眼神里带着些悲悯:“先生,别人代表远方。”
我干笑了两下:“有一句诗说‘深深的大海有着无与伦比的高峰’。”
她眼神玩味,口气戏谑的说:“哈!先生,这首诗是我写的。我知道别人怎么解释这首诗,类似亚特兰蒂斯的呼喊之类。但其实,我只是在记录着一场性爱。”
我喝了口茶,搜肠刮肚的想着怎么回这个发疯的诗人。
她忽然安静下来,目光透过矮小的房屋看向远方:“性爱,那让我感觉于日月同辉。”
2
这是第二次拜访这个诗人了。
我深吸一口气,正打算扣门。只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:“进来吧,等你很久了。”
我颇有些难为情,进入房间后,坐在上次的那个位置上,桌角放着杯泡好的茶。
“你不必难为情,我知道着世上所有事。”
“所有事?”我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:“然而人们只对你的故事感兴趣。”
“当然,猎奇是人类的本性。有一年我在芝加哥晒太阳,很多男人都围着我转。其中一个叫胡佛的小子最叫我难忘!”
她眼神飘忽似是陷入回忆,在看到我在看她后,有些生硬的问:“记者先生,你仿佛对胡佛这个姓很敏感。”
我无奈的摊手:“好吧,我相信了——你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事。我的妻子艾尔•胡佛。是整个威尼斯最好的妻子。然而没人知道每周的星期三,她就会开船去和她的情人幽会!”
听到这里,她双眼盯着我看,我干笑着说:“这是她的自由。上帝赋予她享受性爱的自由。我无权干涉,即便这令我难堪。”
“看来昨天晚上你过的很糟糕!”她收回视线。
“不!昨天晚上我非常快乐。”
昨天晚上,我扼住艾尔的喉咙,她大汗淋漓不断喘息,我意识混乱,脑海中不断呈现这个威尼斯诗人年轻时候的那场性爱,她在一个男人的身下,被欲望带入深海,情欲不断累积,她压抑着高潮,慢慢享受被碾碎的快感,到最后躺在海底,看到海底火山喷发。
深深的海底也有无可比拟的高峰。
“诗人通常会陷入自杀的境地,因为高潮过后无法安全着陆。”
“而您却活到一百二十岁”我打趣道“诗人对生命的看法有些惊世骇俗。”
“因为高潮让人疲倦,而我享受平静。静静坐在窗户边,看着水城里的小游艇。就仿佛看透了世间万物。”
3
我不能确定自己该怎样了解一个诗人。
那是某个属于艾尔的礼拜三。我窝在卧室里抽烟,一根接一根,似要把卧室点着,那感觉棒极了。
窗外有一艘小艇,里面有年轻的男女幽会。这让我想起自己的青春。某年某月的某个酒吧,我落了单,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酒。歌手在吧台里唱歌'“无聊的青春啊,寂寞的青春啊,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啊。”
我有点醉,倚在凳子上向歌手鼓掌。
“他唱的对极了,我们的青春就是空虚无聊。”艾尔说着朝我走过来,她那天打扮成梦露,脸上画着一滴泪水,我当时有点窘迫,故作镇定的开玩笑:“嗨,梦露女士,你流泪了吗?”
艾尔•胡佛因为这句话选择我做她的丈夫。当然这并非事实的全部。那时艾尔胡佛像朵白玫瑰一样向我靠近。在那个小酒吧里,灯光昏暗,她站在我身旁,一支手不断下移,她说她有朵红玫瑰,只有我才看的见,然后不经意的拨弄裙摆,露出黑色的三角区。
我太爱梦露了——当时我对她这样说。
后来我们结婚了。我想我也许该娶一个中国女人,她不会属于自己的礼拜三。
我朝她发火,向她表达不满是今年的事。她说如果我不愿意接受她有情人的事,那我们可以离婚。
4
那个诗人说,她知道威尼斯的所有故事,或许也包括我的。
你可能还不知道人生是怎么一回事。我的一生,或者所有人的一生,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忍耐中渡过——这是我最后一次走访这个老诗人,她开门见山,如是说道。
“哦”,我有些恼恨,直接跟她说:“这真是难以想象,你为什么忍耐?”
她盯着我,仿佛老鹰盯着属于她的兔子。
“因为前半生不懂,不懂得什么是正确的,所以忍耐。后半生因为懂得,因为懂得,所以忍耐。”
她似是意有所指。我昨天晚上准备了一把猎枪,打算和艾尔同归于尽。
“你令人胆寒,像是把比爱情更加锋利的匕首。”我压低声音和她说:“你今天的所有话,都好像在劝我改变主意,然而这注定是徒劳,我有自己的人生要走。”
她笑了一下说:“我是个诗人,最明白的就是性和死亡。”
我无法再待下去,只好起身告辞。走到门口时,她对我说:“当然!明天是新的一天,然而一切都不会改变。”
5
对我的审讯小半天就结束了。
我向警察交待:凯尔特人艾尔·胡佛死于一场情杀,死的时候她高声呼唤上帝,凶手是她的丈夫,也就是我,她那个情人在我和她撕扯时仓皇逃走。
警察们脸色凝重,其中一个对我说:“真无法想象,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今天的威尼斯。这么残忍的事属于石器时代。”
我不知怎么就说了一句:“在石器时代,诗人就已经存在,她知晓古往今来,一切的一切。”
呃——警察们低头,控制不住的发笑,有一个还拨打精神病院的电话。
在我被押往精神病院的途中,我看到那个威尼斯诗人,她佝偻着腰,步履蹒跚的朝我走来,若有所思的问:“你是谁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