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母亲迷信。
这事要从她二十出头说起,那会她在相思谷里碰到一个姑子,那姑子喊住她,对她说:娃娃,你现在心还高的很,你男人在北方,黑皮肤,有文凭,不是个好人,你四十岁才能转运,六十岁才能好。母亲才不相信姑子的话,那时她正青春,是小城里有名的漂亮姑娘,在陶瓷厂上班,只要转成正式工,她能好一辈子。
后来的事不由她不信。陶瓷厂迟迟不给准信,只叫她回家等着,还不能结婚。三舅又结婚了,她在娘家待不住,只好嫁人了。
嫁给我父亲后结婚离婚又闹了几年,生下我和妹妹,模样性格都折腾着大变样。
外祖母在世时常说母亲: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!
我老叔叔再次见我母亲时,也不解的说: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。
凭心而论,母亲的丑只是相对她自己而言。她头小脸小,柳叶眉,大眼睛,三层眼皮,白皮肤,符合小城人的审美。小城人说我母亲是被气干了,变的又黑又黄,年轻时母亲衣服上的补丁都和别人不一样,还说我和母亲那时比差远了。
世上的人都感叹“人生哪有早知道”,好像只要早知道了,就可以避开人生的苦难。可像我母亲这样平凡的人,姑子将她的一生说清时,她笑嘻嘻的当玩笑;等到事事应验,人生败局已成,无路回头,最后只能把这些事当成传说,讲给我听。我真恼那个姑子,她既然能一眼看穿我母亲的一生,想必有些手段,干嘛不使出些法力,叫我父母另娶另嫁,岂不是功德一件?
2
我家里供着尊菩萨,是母亲想起姑子的话后请的。
她每天早上都给菩萨烧香,口中念念有词:希望菩萨保佑今天买的好一点,这是她的理想。我就不一样了,我的理想是希望有个自己的小房子,房子里放本故事书,而且我从来不对菩萨讲,老师说封建迷信害死人,烧香拜佛都是没文化人干的事。
母亲出门后,我就会盯着菩萨看,菩萨下面垫着一个绿色的铁盒子,盒盖子上绘着杭州西湖的景致。看一段时间后,我就把菩萨请下来,打开那个铁盒子,那盒子装着已经用不着的粮票、水票、铁夹、皮筋、还有两沓零钱,我偷偷从里面拿出五毛钱。那都是我和妹妹的压岁钱,我认为那是我们的钱,但母亲说因为她给别人压岁钱,所以别人才会给我们压岁钱,所以算是她的钱,我依旧认为那是我们的钱。
3
我每天上学都要哭一场。我家在城东,学校在城中心,走着去得半个小时,迟了就会被老师罚站。有时候母亲看妹妹睡着了,偷偷摸摸的推出自行车打算送我上学,每次走到大门口妹妹就醒了,张着嘴巴站在院子里大哭,没办法她只好折回去。
学前班老师教跳舞唱歌,不教写字。可我们班里很多学生都会写字,老师也只给会写字的同学发铅笔,我没有领到,回家跟母亲说了。
我还记得那天天下着蒙蒙细雨,母亲跑到商店里卖来两支铅笔给我,叫我照着书写。我搬了两个凳子到房檐下,大的当桌子,小的当板凳,书放在大板凳上,打开本子照着书写。母亲在厨房做饭,眼睛一直往我这边看,满脸的歉疚!
我拿起笔就会写字了,但我写的字不好看。我也不会削铅笔,我的铅笔都是母亲、妹妹、小玉削的,她们说我拿着小刀感觉要杀人似的,看着怪难受。
4
我上初中时,母亲又接了尊毛主席半身像。
这事真正离奇!
那主席神像,原本是一个老奶奶家里的。那老太太是个善人,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给主席烧香、念经。结果那年老奶奶家人频繁住生病住院做手术,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齐齐轮了一遍,病灶全都在背上。老人家越想越不对劲,就跑去庙里问,庙祝说主席神像被她儿媳妇拿着哄孩子呢,还摔了好几次,后背给摔了条口子。主席说他的大殿修好了,要老太太在某月某日某时的某座桥旁,等过路的第一个女人。老太太回家看看主席的背,果然有两条裂缝,只好把主席用红布包了,按庙祝说的时间等在了某座桥旁。
那年那月那时那桥上的女人,就是我的母亲。
我家的房子确实刚盖好,才刷完白粉。盖的时候四十天没下雨没刮风,连包工头都说,这是老天爷催命呢。
主席到我家那天,母亲脸上的笑藏都藏不住。有好事的人还说:怪不得这家里男人待不住,原来是这个缘故。也有的人反过来说:这家女人没男人,骨头干净,所以主席才来的。
还有人不信,说母亲撒谎,哪有这么离奇的事,还偏偏出在我们家。不过不信也没办法,主席到我家之后,我家里到处都长一种白色的植物。刚开始没人注意,后来玻璃上,家具上,瓷砖上,树叶上到处都是。邻居们串门时发现了,说那是佛经上的圣花,吉祥的不得了,一般的地方根本见不着,母亲是苦到头了,我们家要转运了。这样一传十,十传二十的,周围人都跑来看。
我是不信佛教圣花什么的。有一天早上我拿水泼在瓷砖上,过了半个小时,那花就长出来了。初中生物书上说,那是一种孢子。
这花虽然不稀奇,但真的发生了一件稀奇事:母亲性子居然变了。从我记事起,母亲总是沉着个脸,阴云密布;只要说起我父亲她就控制不住情绪。以前有个中医替我母亲把脉,说母亲四十多岁后就会发疯。
主席来家时,母亲已经过了四十岁。她非但没疯,性格还变好了,变得爱说爱笑。也不大提起我父亲,偶尔说起以前的事,也只是当笑话,还说一个人过着畅快!
那时我看着母亲,心里想我才不要活到四十岁。女人四十岁,活着,太老;死去,还早。
5
母亲梦到过主席。
那梦有些年头了,大概是我到父亲那里念高中那几年做的。
有一回我大热天赶回家,被太阳晒的有点晕,一动不动的坐在凳子上纳凉。母亲坐在另一张凳子上和我闲话。她说自己梦到毛主席了,梦里毛主席就坐在我坐的那个凳子上,周围还坐着周总理、朱老总等好几个人。我觉得好笑,问母亲他们聚一块干嘛呢?母亲说开会呢,毛主席边抽烟边说,这个伊拉克怎么怎么。我一下笑出声来,母亲也觉得好笑,又说这个美国怎么那么讨厌,抢人石油干嘛呀,那都老回回(回民)。人么,都让过呗!
我大学毕业后,母亲又一次梦到了主席。
那时家里收拾出一个放杂物的小房子,母亲把主席和菩萨放进了小房子。
我回家后见了,问母亲怎么这么放?母亲说她不信了。她烧了一辈子香,拜了一辈子佛,自己受苦也就算了,现在政策好了,自己才把社保交上,每月领些养老金。可孩子们连好前程都奔不上。这神拜他有什么用?
许是见我有些疲倦,母亲又调转话说自己梦到毛主席和周总理画像了,那画像掉在城南的一个坑里,上面灰蒙蒙的全是土。梦的真真儿的!她还特意跑去城南看了,果然有个广场挂着主席和总理的画像。又说城东开了间老年人保健品店,每天定时免费发药水,她和一帮老太太每天都要去领的。
说完,母亲就出门领药水去了。
母亲走后,我去小房子看主席和菩萨,他们身上落满香灰。我拿块新毛巾把主席,菩萨擦洗干净,心里不知怎就冒出一句话:
所有一切,俯仰之间,皆为陈迹!
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