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从二舅家走到我家大概需要半小时的时间,大姨家又在二舅家附近,母亲常说自己是活在娘家窝里了。
其实我家和二舅家不常来往。二舅好多年前就病了,每天坐在椅子上,饿了就吃,困了就睡,说不了话,如果没人搀扶连路都走不了。
二舅妈是个外地人。母亲她们都说二舅妈聪明伶俐会来事儿。我对二舅妈也印象不深,只记得那时她每天早上四五点起床,拉着二舅满大街走路,二舅身材高大,四肢有点僵硬,走起路来一顿一顿的,看起来很吃力。路上卖菜的、卖早点看见二舅妈都打招呼说:又带着书记锻炼啊!二舅妈就回说:“你早啊!”
二
他们家的邻居也说我二舅妈聪明着呢,我二舅多活一年就多拿一年工资,正经上班的才有多少钱,二舅一个月多少钱?照顾二舅就好比在挣钱,比种地的,卖货的强多了!
二舅家的大姐萍萍最讨厌这话,谁要当她面说这话,她就直接挡回去:“我妈照顾我爸一辈子,哪都没去没玩过,受过的累有谁知道?”
一辈子有点言过其实。二舅小时候自然是不认识二舅妈的。外祖母嫁过去时他也才五六岁。外祖母说二舅小时候又聪明又可爱,脸蛋嫩的跟擦了粉似的,妈长妈短的喊着,跟前撵后的跟着,怎么叫人不稀罕。
除了我的父亲,二舅是我听过最聪明的人了。他们的聪明各有不同,我的父亲除了读书便百无一用,人情世故更是不通得很;二舅则是另一种什么都能干好的聪明人。
据说二舅生母没过世之前,有一回他跑到山上玩,看见树下有两个大人在说着什么,他好奇就爬到树上偷听。原来那两个人在找坟地,那两个人一个是风水先生,一个是农户。风水先生相中了那块地方,跟农户说把先人葬在那里的话,家里要出县太爷的。等风水和农户一走,二舅就找个木头砸在风水先生指的那个地方,母亲说那代表这地方已经有主了,后来二舅的生母过世后就埋在那个地方。
二舅的童年是快乐的。在母亲们的记忆里,他三年就念完了小学所有课程,剩下的时间就在家盯着长工干活,是享了福的地主崽子。外祖母曾说二舅七八岁上给长工们送饭,长工聚着吃饭时,他就躺在田里看着。等长工都不注意他了,他就偷偷站起来拨弄香瓜,经他手拨弄过的香瓜会早熟一个礼拜,至今也没人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弄的。
二舅长大后的故事就鲜有人提了。他长大了,在二舅妈的家乡当了官,特殊时期里和家里“划清界限”,那期间他成了家,生了孩子。
大人们说那时候地主太惨了。有的地主被削掉了鼻子,有的地主被小年青逼着在地上学狗爬。我的外祖父白天被人押着往山上背石板,如果挨了打,晚上回来就会吐血。
到我懂事的时候,那个特殊时期早就变成了历史课本上的一句话,后来又和我的历史课本一起在某个角落里落了灰。外祖父也自然如同千百年来跌在历史中的人一样,成了旧时代瓦瓦罐罐。上年纪的人说起我外祖父,都说我外祖父极攒劲,极有威势,精明强干,腰间总别着一把小铲子,那铲子磨得能照出人影,寻常人一见就心里发怵。
二舅家有一张外祖父的照片,确实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地主老财。外祖母常说那么多孩子,就没一个人长的像外祖父。我觉得不然,几个舅舅姨姨是不像,可二姨一看就是外祖父亲生的。
我母亲、大姨和三姨个子有点矮;三舅和小舅更是一副没城府的样子;二舅就更不像了,他身材魁梧,肩膀宽阔,和电视剧里孙中山有几分像,人们都说二舅那肩膀长的好,是当官的肩膀,有福的很。不过母亲们并不认可这种说法,母亲们说二舅就没享几天福,还胆子小眼泪多;兄弟姐妹们卖货的卖货,种地的种地,过的就和没他这个体面哥哥一样。
母亲说二舅哭的最狠的一回是文革后回城,那时带着老婆孩子,先是给外祖父祖母下跪,边道歉边哭,哭的稀里哗啦,外祖父和外祖母原本不认他的,看他眼泪流了几个小时,没办法就原谅他了。
后来他就把工作调回小城,和大家住在一块,又因为个什么小事在院子打滚哭,那时外祖父没了,外祖母气的关了窗户,二舅妈呆在小房子里没出来,三姨母亲小姨都气的说不出话来,小舅听的烦了,一声不吭的走到二舅背后,把二舅提起来一个背摔。
二舅家的房子造好后,二舅舅就搬出老院子。大家都说二舅那时候对外祖母很孝顺,单位里发了什么他都先拿给外祖母,再到街上买一份一样的拿回家交给二舅妈。
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二舅突然病了。那时他才当上书记不久,邻居们都说二舅当书记是明升暗降,手里没权了,这是上面嫌他碍眼出的高招。领导们上下一心狠抓计划生育,就他一个人不同意,他那个职位,他不同意还不行,那可不是碍眼嘛!
我那时觉得这种事太俗了!一堆领导聚一块就商量着女人生几个孩子?亏我还以为他们像孙中山一样,处理着天大的事呢!
二舅不同意多子女家庭的家长停职停工,还问其他人这些农民祖祖辈辈生儿育女防老防病,只生一个让他们怎么办?起先他在单位闹意见罢工,闹了一个月也没见有人来请他回去。没办法他就每天到岗,上了班也不理人。他不理人,别人也就不理他。这么闹了一段日子后二舅就有点不对劲了,秘书跟二舅妈说二舅好像不知道时间了,不喊二舅下班,他就不下班;不喊二舅吃饭,他就不吃饭。大家这才送他去医院,一检查说是得了脑萎缩。
算起来二舅在轮椅上渡过了二三十年。所幸他四个孩子有三个在他生病前就长大成人了,他家最小的老四那会也念到了高中。
我对二舅的记忆始终停留在小时候。记得那时候我和妹妹去二舅家拜年,二舅呆呆的坐在椅子上,不笑也不说话。二舅妈问他知道我们都是谁吗?他就说我们的小名;二舅妈再问知不知道我们谁家的?他就说我母亲的小名,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。
萍萍
二舅家四个孩子,大姐叫萍萍,是个大长脸、大眼睛,大嘴巴的胖子。
母亲说萍萍是二舅第一个孩子,舅舅多疼了些。还说萍萍从小就是一头风(性格鲁莽),长大了也没变。只要家里有事,不管好事坏事都跑在到最前头,什么事都少不了她。
母亲说的夸张了,大舅家四个孩子,就属萍萍姐最开朗热心。
前几年母亲骨折住院,住院的时候我陪的床,萍萍每天晚上都来和我一起守夜,她陪母亲说话解闷,还给母亲擦背洗脚,比我有用多了。
我晚上是起不来的,有时候母亲便溺不方便麻烦萍萍,没办法不起也得起了。萍萍说我半夜起来眼睛都睁不开,话也说不清楚,走路东倒西歪的,活像她家老四。
萍萍话多,我母亲话也多。她们能从天将将黑说到天蒙蒙亮。
她们什么话都说,有时说别人,有时候说自己。萍萍家开照相馆,一个学校的老师组织让学生去她那照相,隔了挺久都没给钱,她就隔三差五去学校要,萍萍说那学校的校长看见她都不敢上班了。
有一回她们说起外祖母,萍萍说二舅没生病以前叮嘱她们四个,要好好对大姨,大姨从小晚娘手里长大,又笨又犟的,活的苦啊!母亲听后好几分钟没有说话。白天萍萍姐回去后,母亲和我说外祖母打过大姨,那时大姨还小,死了亲娘,又见我外祖母进了门,心里想不开就逃学。大姨早上按时上学校,晚上又按时回家,看着和以前一样,老师却找到家里说好几天没见大姨上学了,隔天早上大姨上学,外祖母就偷偷跟着她,发现她躲在学校外面的大树下,大姨就为这事就挨了打。
军军
军军是二舅家的老二,他和萍萍一样都是大长脸,只不过眼睛有点小。
军军从小学习就好,顺顺利利的念到了研究生。他运气也好,研究生时学的农林,毕业时正好赶上国家搞绿化,签了个做草坪的公司。工作了一段时间就买了车。
母亲说这就是命,只要一脚踩在点上就什么都有了。
军军的老婆是四川人,好像是他的同学。他们结婚时没回小城,直接在省城办的婚礼。那时他家包了个大巴车带亲戚们去省城。那也是我第一次去省城,前一天晚上我高兴的整晚没睡着觉。第二天我穿着省城孩子都很少穿的粉红色公主裙,有大大的、规则的群摆,裙摆上还缀着些小花;我还有一套海军裙,我嫌它没公主裙好看又有点小了。妹妹穿着白衬衣和紫色的小短裙;三舅家的表姐穿着学校里发的红色校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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