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还种着几棵梨树。那些树还是我小时候种的呢,那时我才一岁多,母亲肚子里怀着妹妹,她挖开一个坑,我扶着小树苗,母亲在往坑里填土。
当时母亲说,等几年,我就有梨子吃了。
然而十几年了,那些梨树连花都不肯开,只结些叶子。母亲也懒的管它们,由着它们长。它们都长的歪扭七八的,除了夏天能乘凉,根本没有别的用处。
其中有一棵长在墙根。比起其他树,它长的好看些,树冠呈伞状散开,可以爬上去。
那棵树是我的“神树”。
小时候母亲一教训我,我就满院子跑。有一回我跑到花院里,绕到梨树后面,母亲追到梨树底下就折回去了。过一两个小时,妹妹就来树下拉我进屋吃饭。这么两三回后,母亲看见我往梨树那边跑,就不追了。
有时候我和妹妹同时挨了打,就一起坐在白杨树底下,谁也不说话,听树上叶子哗啦哗啦响,直到母亲喊我们进去。
后来母亲和别人聊天没小心说漏嘴,原来她一追到那棵梨树底下就头晕,前两次她还没当回事,后来一次又晕,她自己害怕了,还跑去问神婆,神婆以为她说假话,只说“你不打她不就完了吗”。
后来我和妹妹相继离家,家里的梨树居然开花结果了。
有一年清明节我回家,家里的梨树都开了花。那天天气不是很好,春寒料峭的,日光钝钝的照在院子里,小院莫名的压抑荒凉。母亲也恨恨的说:“这些树也欺负人,娃娃们小的时候你不结果子,现在娃娃们都走了,你倒结欢了。”
我站在神树下,仰头看着被枝丫划开的天空。天空雾蒙蒙的,看不见春天的行迹,反倒像是冬天要对我述说满腹哀愁,连同生活在这天空下的人,还有那些注定要被人遗忘的故事。
我又看着满院梨花,它们一朵一朵的开,开的那样漂亮,就像是天上仙女的将自己的冰魂雪魄遗落在了人间,要把人间的故事收在花瓣上,好让那些故事寄着仙女的精魂上传到天官那里,告诉天官,人间是怎样一番光景,世上的人怎样活过。
风一吹,神树上的梨花又一朵一朵的谢了。不晓得来年它又会开在哪里,哪里又才是它们归去的地方?
我站在神树下,想了一会往昔旧时,又想了一会将来以后,很久都没有说话!
最近几年,家里的树陆续枯死,只剩下神树依旧开花结果。邻居们建议母亲把院子里的神树锯掉,因为树大深根。那么多的树,根茎肯定铺满整个院子。母亲不同意,说树都死了,根又能多深!
人未伤心不得死,花残叶落是根枯。
我想母亲大约在感叹自己的人生,想到开心的事时,她便高高兴兴的,觉得再苦的日子都能过;想到那些不开心的,她又缩回去,觉得世上的人都要用他们的幸运来比她的不幸。
我晓得的,小城里的人都是这么过的,世上的人也都是这么过的。他们要掩下心中的伤口,把笑容挂在脸上,看别人的伤口痛起来,他自己的伤就会减轻。所以他们都怕极了我,怕我打碎他们的美梦,揭穿他们的谎言,哪怕变成了幽魂,他们也要紧赶慢赶的跑到我的面前,说我从未悲悯过他们的生命。
我明白,所有所有,今生今世,斯人斯情。我都明白,有情皆孽,众生皆苦。
(完)